無聲的道別
雖然劉奶奶已經瘦到不成人形,無法說話的嘴巴因為塞著管子而呈變形的O字型,但是她眼睛大大的,鼻子的輪廓細緻,皮膚極白,我猜測她年輕的時候一定很美。
劉奶奶病歷厚到分好幾本,所有想的到的內科慢性病高血壓和糖尿病她都有,但是她卻是幸福的,因為她有劉爺爺。劉爺爺是個退伍的老軍人,雖然有些駝背仍然可以從他的身材體型想像他當年的英姿,不過因為退化性關節炎的關係,行動不太方便,但他每天中午仍然拄著柺杖來看劉奶奶,而且從不間斷。每次他來看劉奶奶,他總是坐在床邊兩手緊握著劉奶奶的手,然後就哭了,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拭去淚水。
有天一向脾氣很好的劉爺爺忽然動怒,他跑到Station大呼小叫,像個小孩子一樣央求著醫生護士將劉奶奶的命運結束,他說他知道劉奶奶是好不了了,他真的不忍心讓他的妻子這樣受苦下去。我心想著劉爺爺一定很想拔掉這些礙手礙腳,綑綁住她身體心理和靈魂的管子,用柺杖敲毀那些亮著燈有事沒事就輪流嗶嗶叫的機器,抱著劉奶奶遠離那些醫院潔白的床單,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還有那些打不完的針,抽不完的血,灌不完的牛奶,抽不完的痰,帶她逃離醫院穿著白制服沒有表情的醫生護士,把藥丸都丟在馬路上讓車子輾過,逃離疾病至死方休的咒詛。不過回到現實,經驗老道的護理最後還是把劉爺爺安撫下來了。
劉奶奶其實是我第一個練習導尿的Patient,她其實是我同學小芬的Case,但因為我一直都還沒有機會做過這項技術,所以就輪到我來做。
在老師的監視下我用無菌技術備了導尿的用具,小芬為了緩和我緊張的情緒不斷跟我說︰「放心,她被On Foley好幾年了!她的尿道口很好找,你一定會一次就上!」
我到了Bed Side跟劉奶奶打了招呼,劉奶奶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平時她都是持續沒有知覺的狀態似的,以幾乎空洞的眼神看著上方的天花板,可是今天她眼珠移動到我的方向,看了我大約五秒鐘的時間,然後又繼續看著天花板。
將劉奶奶擺成屈膝仰臥式,雙腿分開的同時我聞到一種很奇異的臭味,是以前不曾聞過的味道,有點像食物酸臭加上動物死掉的味道,我極力保持專心,想著基本護理學書上的流程,我將原本的導尿管移除後,用左手食指拇指掰開沾滿白綠分泌物的陰唇消毒尿道口,味道更加強烈,我微微有暈眩感,我雙腳各跨了一步企圖站的更穩,將如膿一樣的分泌物清掉後,尿道口似乎出現了。我跟老師確認說︰「那是尿道口嗎?」老師雙手插著腰說:「對,可以On了。」劉奶奶的尿道口很大,大到讓我懷疑起究竟是不是尿道口。但也真的看的出來劉奶奶果真長久飽受On Foley之苦。
其實我也不知道劉奶奶究竟知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或者她究竟聽不聽的到我跟他講的話,總之我還是照著標準技術,跟她說︰「好了!我現在要把導尿管插進去了!放輕鬆,哈氣。」那心情就像在學校對著皮膚極度光滑的假人無毛會陰作技術一樣自言自語,我很容易就把那細細的管子插入尿道,黃澄澄的尿液順著管子流出來,我固定好尿管和尿袋,將劉奶奶蓋上被子擺回原來舒服的姿勢後,走到她床頭跟她說:「劉奶奶,導尿管換好嚕!我走嚕!再見!」她忽然看著我,被管子撐開變形的嘴角似乎往上揚了一點。(她對我笑了一下嗎?我想說我一定看錯了!)
做完技術我回去看我的Patient,只是一個非常Easy入院作檢查的伯伯,因為我的事情都做完了,所以我就忙裡偷閒愉快地跟他聊天,不知道聊到什麼我們兩個大笑了起來,我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們,我轉頭看原來門外是劉伯伯,他微微駝背停在外面,看著還在繼續笑的我們,遲疑了一下然後轉身緩慢地繼續在長廊上走著。
這天實習是星期五,星期一回來上班時,劉奶奶的床位已經空了。她在星期六的凌晨Expired了。
小芬沮喪地哭了,她跟我說那天下午爺爺過來看奶奶,先是爺爺流淚,接著平時沒反應的奶奶忽然也流下眼淚,兩個人彷彿無聲地淚眼相對,似乎在道別似地。
我忽然覺得眼眶也濕濕的。
我的腦海浮現那天劉爺爺拄著柺杖,
一個人在醫院長廊裡孤獨緩慢走著的身影,
而夕陽將他的影子拖的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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